文／胡展誥
蓉蓉離開我的那一天，我的死黨剛好出國發表論文，窗外的天氣陽光和煦，連老天爺都不願意給我一個適合我心情的陰雨天。縮坐在牆角，交往的五年來，第一次思考獨處的時候到底要做什麼。像是落入一個時間暫停的異次元裡，任由窗外光線的變化、牆上時鐘長短針的移動，我的腦海不斷地重演一幕幕曾經的甜蜜與美好。不吃不喝、沒有洗澡、沒有去上課，只是安靜地坐著。直到我發現：「在這五年中，『我』不見了。」
我抓起背包往外衝，決定一個人騎機車到處走走。我經過陌生的稻田、喧囂的市區、數不清的紅燈與綠燈、蜿蜒崎嶇的山路……。
最終，我在九份的老街上與一隻狗狗相遇。
狗狗當時正繞著一個小朋友手中的冰棒打轉，還滴下口水。小朋友邊看著他、然後呼嚕嚕地把冰棒快速地吃完了，狗狗失望地停在原地，然後發現我正拿著手機在拍他。
四眼相視的那剎那，氣氛有點尷尬。
「對不起，我沒有準備東西給你吃，感覺你應該很餓…」我很不好意思。
「沒有關係，看運氣，餓肚子是常常有的事。」狗狗晃了晃耳朵。
「狗狗，我可以問你問題嗎？」我坐在狗狗旁邊的長凳上。
「嗯，可以問三個問題，你現在已經用掉一個了。」狗狗晃一圈，坐了下來。
「啊？！」這隻狗狗不是等閒之輩，我心中暗驚。
「剛剛我在拍你照片，然後看到你發現我，我卻沒有食物可以給你時，其實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…」我居然對著一隻剛遇見的狗狗自我揭露。
「這是你內在的OS嗎？」狗狗看了我一眼，問得很直接。
「我想問的是，有時候你會不會很害怕讓你愛的人失望？」我深吸了一口氣，怕浪費了問題。
「比如說？」狗狗低著頭舔舔腳。
「比如說…你的媽媽希望你有好成績，可是你卻常常考砸…」我猜狗狗對複雜的人類世界可能不熟，所以努力想了一個生活中最常見的例子。
「我不用考試。」狗狗回答地斬釘截鐵。
「喔…對齁…」我還以為自己提出了好的比喻，沒想到根本舉錯。
「你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。」狗狗乾脆趴在地上。
「啊…」我自責自己的愚蠢，卻苦惱著該怎麼問會比較貼近我的想法。
「我大概知道你想問的，是不是你覺得自己努力去做了什麼事情，卻無法達到別人對你的期待…」狗狗抬起頭，望了望遠方基隆嶼的海。
「嗯…對…」我的心情很複雜，前一秒才覺得狗狗應該是傻傻的，下一秒卻被他如此精準地同理…
「那又怎樣呢？」狗狗甩了甩尾巴。
「達不到別人的期待，別人的心情可能會不好、他可能就改變對我的態度…更何況那是我所愛的人…」那是我從小就很害怕的事情。
「你沒有辦法控制別人的心情，即便是你的愛人。」狗狗終於轉頭看我。
「你沒有辦法控制別人要怎麼看你，你只能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選擇，然後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就好。」狗狗轉了個身，繼續說。
「可是讓別人失落或失望，我會覺得很難過、很害怕我們的關係會不會就這樣破裂了…」我低著頭，想起了蓉蓉，眼眶又有些泛紅。
「我從小最常玩的遊戲，就是和兄弟姊妹一起出發，然後看誰最快收集最多的食物回來，然後我媽媽就會開心地把這些食物分給速度最快、收穫最多的人。」狗狗好像發現我的情緒。
「我知道帶很多食物回來的話，媽媽就會很開心，那對我並不難，但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遊戲…」甩動的尾巴停了下來…
「有時候我會停下來思考：為什麼要玩這個遊戲呢？有時候我是想找些不同的食物回來分享給大家；有時候我不想玩這遊戲，而是想要有一些自己的空間，安靜地到處地走一走。所以每次我都是最後才回來，收集到的東西也不見得很多。可是我做的真的都是我想要做的事情。」狗狗輕輕地把身體偎在我的腳旁。
「從那時候開始，我就常常是餓肚子的了…」狗狗閉上眼睛。
「你有解釋過嗎？」我好奇。
「不論怎麼解釋，人們重視的就是行為的結果，而對方要不要接受我的解釋，那也不是我能決定的。更何況，當大家都覺得這個遊戲玩得理所當然時，你不玩、或你玩得不出色，你的解釋還有什麼用？」狗狗眨了眨眼睛。
「你可以選擇在『滿足別人』和『當自己』之間選擇要放多少心力。你可以說你很擔心無法滿足別人，那你就是選擇犧牲自己多一些。」
「如果你永遠擔心別人的感受、想達成別人對你的期待、渴望別人的讚許，卻從不問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？想過什麼樣的生活？等到剩下一口氣的那一天，才發現撐在眼前的這副皮囊，其實是讓別人的意念拖著走的。但拖住你的不是別人，而是你自己。」
「並不是要你完全忽視別人的感受，但這實在不是幾個字講得完的，繼續在生活中去經驗吧…」狗狗又把頭轉向了遠方那片藍藍的海。
陽光把平靜的海面映地波光粼粼。
「大概就是這樣了…」狗狗起身，看起來是想要結束這個對話。
「狗狗，那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可以問…」我急著說。
「留著吧，你還會有機會來九份。相信下次見到你的時候，我們又會有不同的對話。」狗狗講完這句話，起身甩一甩頭、朝著另一個手上剛拿到冰淇淋的小朋友的方向走去…。
五年來，我從沒有想過「我」想要的是什麼？「我」喜歡什麼樣的食物？我努力想的，都是「對方的」想法如何。漸漸地，我忘了自己也是個活生生的人，到最後，對方還因為我太沒有主見而和我分手。我深深地期待這個對話只是遇見自己的開始，然後從學習愛自己開始，再次學習如何愛人。
（本文已刊登於清華大學諮商中心，歡迎分享並請註明出處^^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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